九二小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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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不知为何，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勇气，接过他递上的烟，只吸了一口，就呛得连眼泪都要咳出来了。他哈哈大笑，帮她拍着背，热热的手掌隔着她的的确良衬衣，仿佛一块烙铁一样，她的心里苏苏的，要被这热力融化一样。

  过了不久，他就调到销售科去跑销售了。

  徐长安渐渐很少能见到他，总是怅然若失。有次下午轮休，她特地的到他们宿舍去，老远就听到他的笑声，她眼尖，从窗子里看见，他和一个女孩子坐在netg沿说笑。宿舍里并不是没有凳子，她脸色煞白，在窗外站着，四周的风扑扑的chuī到身上来。她站了一会儿，转身走开。车间前的花坛里种着一种花，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，红色的，薄薄的四片花瓣，日光下半透明，仿佛呵口气就能化掉。但颜色那样浓烈，血一样的红，挨挨挤挤的开着，她心里想，这样好看的花，为什么一点也不香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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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高一下学期，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苏维和人打了一架。说是打架，其实也只是相互推攘，然后失手，对方撞在墙上，医院的检查结果吓人一跳，骨折，鼻骨骨折，学校展开了调查，打架的原因双方当事人都避而不谈，最后到底叫校方弄清了事实，原来是为了任意意。

  为了严肃校规校纪，这所素以学风严谨著称的重高，对于这样的事件都是从严从重处置，起码也是记大过或是留校察看，但最后校方还是给了市委领导一个面子，处分很快就下来了，只说是打架，两个男生警告处分。任意意虽然没有被处分，可是教导主任将她叫去谈了很久的话，她回来时眼睛已经红了。

  全校都知道，市委秘书长的儿子，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，huang昏时分，她和晴川拎着书包刚走到楼下，二楼走廊上有人chuī了声又尖又细的口哨，怪腔怪调的大叫：&1dquo;祸水！”

  晴川回过头去，提高了声音叫道：&1dquo;哪个？有胆子滚出来！”

  没有人作声，教学楼前种着一整排高大的广玉兰，枝叶繁茂，有片叶子打着旋飞坠下来，咔嚓一声轻响，落在任意意的脚踝边。校园里到处都是这种树，大片的硬挺叶面，一面光洁如革，一面有着细密的淡huang色绒毛，有点像枇杷树的叶子。机关大院里种了不少枇杷树，晴川小时候，总是爱和一群男孩子爬树去摘枇杷，从来都不好吃，其实。

  任意意的长垂在晴川的手腕上，滑腻轻泻，滑不留手，一下子滑下去，线在晚风里轻轻dang漾，晴川有点恍惚，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样，说：&1dquo;别跟他们一般见识。”声音也温温柔柔，像水一样。晴川懊恼的揪了揪自己刺猬样的短，说：&1dquo;我怎么就淑女不起来？”任意意璨然微笑，她笑起来很好看，一口细白的糯米牙，真正的齿若编贝。

  过了几天，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捡来的广玉兰叶子上写字，秀气的钢字：&1dquo;困倚危楼，过尽飞鸿字字愁。”晴川摇头晃脑捉狭的背诵：&1dquo;所谓美人者，以花为貌，以鸟为声，以月为神，以柳为态，以玉为骨，以冰雪为肤，以秋水为姿，以诗词为心，以翰墨为香。”任意意没有听得完，就作势在她手上拍了一记，说：&1dquo;只有你会拽文。”晴川语文课不大听讲，忙着看闲书或是做化学作业，化学老师总是布置很多的作业，晴川抱怨说：&1dquo;一辈子都做不完似的。”少年，以为多做三五道题就是人生最大的烦恼。虽然课堂开小差，但她的语文成绩甚至比语文课代表任意意更出色，因为底子好。任意意很羡慕她家里的藏书，这星期她才从晴川那里借到《随园诗话》。

  晴川有回向她无意提到：&1dquo;小时侯背《论语》背不上来，就装肚子疼。”任意意想像不出来晴川刻苦背书的样子，因为语文课上要求背诵的篇目，从来没有见她下过功夫，但她见过晴川背单词，记不住就抱怨：&1dquo;真是比先秦古文还难。”

  是另一国语言，当然比先秦古文还难。晴川还是孩子气，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，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苦。娇生惯养的独生女，但抱怨完后不过一分钟就后会忘记，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。

  早自习后她们两个总是一块儿去吃早餐，食堂里人太多，低年级的学生总是回教室吃，晴川拿勺子敲着不锈钢饭盒，拉长了声调唱：&1dquo;远看水光光，近看像米汤，虽只三四粒，总比没有qiang。”害得全班同学都差点喷饭，更有人捶桌大笑，连班主任也忍俊不禁。后来被学校后勤处知道，此后的稀饭总算是像模像样了。

  任意意跟她开玩笑说：&1dquo;全校学生都要感谢你呢。”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翘，不笑也是一种甜滋滋的模样，此时却有一种淡然的冷漠，说：&1dquo;假若我是李晴川、赵晴川，谁理会我的打油诗？”

  任意意有点隐约的觉察，这个骄傲的女孩子心底里的寂寞。

  其实晴川有大帮的朋友，男生女生，高谈阔论，呼啸成群。任意意才是寂寞的，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说话，还有人冷不丁冷嘲热讽。晴川说：&1dquo;她们妒忌你啊。”晴川就是这样，心直口快，因为一贯是周围的人哄着她。

  huang昏时分她们两个爬到天台上去说话，俯瞰着整个校园。粗砺的水泥栏杆晒了一天，趴在上面微温的感觉，微微呛人的灰尘气味。晴川喜欢坐在天台栏杆上，她的身后是满天的晚霞，有一颗极大极亮的星星升起，明亮的像眼睛。晴川说：&1dquo;假若有一天想死，最后一瞬间，我也要知道飞的感觉。”任意意跺了一下脚，说：&1dquo;好端端的说什么怪话。”晴川从栏杆上跳下来，隔热层的空心砖，在她脚下&1dquo;咚咚”响。她忽然问任意意：&1dquo;你是不是很喜欢郭海林？”

  任意意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，她的脸在晚风里着烫，她并没有回答。晴川又坐回栏杆上，她的身子微微向后倾，一头蓬蓬的短在风里，像绒绒的一朵蒲公英。任意意说：&1dquo;别往后仰了，当心。”

  晴川指着天幕给她看，说：&1dquo;孔雀蓝、蟹壳青、烟紫、橙红&he11ip;&he11ip;”听着就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颜色，她说：&1dquo;张爱玲喜欢珠灰，我喜欢银红。”

  这是任意意第一次听说张爱玲，晴川借了本《传奇》给她看。港版的，繁体竖排，看着相当的吃力。可是那样炫目的文字，仿佛訇然打开一个世界，那个世界有绮艳的乔琪纱，有黯然的沉香屑，有一个城市的陷落，只为成全一个流苏。景泰蓝方樽里cha着大篷的淡巴菰花，小白骨嘟，像是晚香玉。

  后来任意意与晴川，满世界找晚香玉这种花。

  晴川说：&1dquo;张爱玲的文字，好像一匹织锦缎，看着花团锦簇的繁华热闹，触手却是冰凉。”

  任意意将这句话讲给郭海林听，郭海林有几分诧异，就去向晴川借张爱玲的书，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晴川说话，他站在走廊里问她：&1dquo;晴川，你能不能将《传奇》借给我看看？”1994年的net天，走廊里能看到楼前高大的广玉兰树，开了一盏一盏洁白的花，仿佛是莲。这种花有清淡雅的香气，凋谢时，是一瓣一瓣的落。晴川从cao场回来，拾了一瓣，在上头写：&1dquo;秋风清，秋月明，落叶聚还散，寒鸦栖复惊，相思相见知何日，此时此夜难为qíng。”淡蓝色的钢痕迹，写上去落絮无声，再搁一会儿，字迹就变成黑色。

  她第四遍读《神雕侠侣》，郭二小姐有那样声名赫赫的爹爹与妈妈，闻名天下的神雕大侠又给了她三枚金针，天下间诸事无可不为，可是，三枚金针一一用出，最后只是在华山之巅，眼泪夺眶而出。

  清风chuī叶，树巅乌鸦啊啊而鸣，只是心下一片苍凉罢了，郭襄，与她同样十六岁的郭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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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长安拿了一本卷了角的《神雕侠侣》，楼下租书店吴老板说，这个书好看。她也觉得好看，从第一本看到这第四本，看得连饭都不想吃。长安从电子厂里辞职出来，在&1dquo;梦巴黎”娱乐城当前台，每个月工资也有八百块，但是公司不包吃住，光这间小小的楼，也得三百五十块一个月。长安跟人合租，每个月也划一百多块。

  天气闷热，楼里像蒸笼一样，太阳从天窗里晒进来，人躺在席子上就像一张烙饼，翻来覆去的被烤着。长安起身拿凉水拧了个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，躺下来接着看书。有些字并不认识，她连蒙带猜，其实当年她的语文成绩不错，上课时老师总叫她起来带头念课文。

  她和一个在工厂认识的老乡合租，老乡现在面包店打工，每天清早就去上班。长安是下午四点才上班，凌晨两点下班，上午她都在睡觉，下午一个人关在楼里，无聊的只好呆。书店也是租的这家房东的门面，就开在楼下，一来二去跟吴老板熟了，吴老板看她无聊，就顺手给她几本书看。

  书里讲到杨过送给郭襄三件礼物，每一件礼物都看得人心里怦怦直跳。她在心里想，这个男人必然是爱着郭襄的，不然为什么肯这样给一个女孩子费心思。哪知看到最后，结局却无声无息。她在心里感叹，人生在世，果然福气总是有限的，郭二小姐要什么有什么，从小在蜜罐里长大，总有一样不如意。她们家乡有句老话，叫命里八升，求不得一斗。

  看完书已经是三点多钟，太阳正毒，她又用凉水洗个脸，就着桌子上的小镜子开始化妆。刚上班时就被领班教训：&1dquo;要化妆啊。”她从来没有化过妆，最后壮着胆子去买了一支十块钱的口红，涂在唇上厚厚的一层，像是猪油腻腻的，叫她总想去抿嘴，可是在梦巴黎淡蓝色的灯光下，嫣红如醉。

  现在她已经熟练的打粉底，画眉，描眼线，领班说，这样才jīng神，确实jīng神，梦巴黎四面无数的镜子，大大小小，方的圆的，镜里的自己，眉目如画，有一种剔透的娟秀。总有客人爱跟她开几句玩笑，她也知道自己的优点，但笑得恰到好处。既不多一分，也不少一分，这份工来之不易，她已经攒了有一千块钱了。

  经理走过来跟她说话：&1dquo;小徐，酒水单上没有我签字，不许打折。”经理最近和领班不太对头，但领班是老板的远房亲戚，长安接到酒水单时，听领班说：&1dquo;打九折。”她迟疑了一下，才笑着说：&1dquo;经理忘了签字吧？麻烦王姐你拿去给他签下。”

  领班瞧了她一眼，高跟鞋蹬蹬蹬就走开了。

  长安拿到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去买了一双高跟鞋，那是她穿的第一双皮鞋。一天下来脚站得生疼生疼，同事教她在脚后跟贴创可贴，但一张创可贴要三毛钱，她舍不得，将鞋后跟处用砖头敲了敲，第二天又穿着上班。她已经有一米（被禁止），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后，前台上一溜小she灯打下来，照着就像亭亭一枝白荷，气质恬静，人人都想跟她搭讪两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