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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長在京城,由乳母帶大。那是她和弟弟第一次見面。「裴松。」她端架子直呼其名。誰知小人兒一下子就撲過來,帶著熱氣的身軀貼著她,小小的一團。她能一手掬起他的臉,望見清如藍天的眼睛,就好比此時此刻,她掬起那捧著燭台的人的臉,一雙手卻顫抖不止。
這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小孩子。
小孩朝他一拜,又將木案上的衣服盡數抱在懷裡,拉住他的袖子:「哥哥希望我穿哪件?」
和她初見弟弟時一樣大的小男孩。身量最多齊腰。裴訓月牙齒打著顫,轟得一聲掀翻了木案。衣服落了一地,連同那小孩手中的燈籠。孩子被她嚇得面色蒼白,整個人止不住地抖。柔嫩的手往上,隱約伸出幾處陳舊的疤痕。像是被火燎的。她衝上去擼開袖管,看到密密麻麻的傷。火舌舔破了燈籠紙,熊熊燃燒中,她看見地上逐漸汪出一灘水來。
小孩子被她嚇得失禁了,蜿蜒著膝行過來捉她的手:「別生氣......嗚嗚......我錯了,客人,我錯了......」
他淚流不止,開始磕頭。
霎時間天地旋轉。裴訓月愣住,忽然腦海中炸裂般蹦出湛江亂石拍岸的濤聲。濤聲驚破天地中,鬼魅的女子朝她輕煙般地一跳。抑或是陋室里劉迎橫在脖頸的碎瓷。血湧出來,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就倒了下去。看見滿身的刺青。她何其愚笨地逼問——
「你的警鐘為誰而鳴?」
「為天下稚子,為父母慈心!」
悽厲迴響中,一隻巨獸從她心口撕咬出來,鑽痛她的血肉,和那脆弱的,所謂高門的風骨。一隻手失神地垂下去,袖裡匕懸而欲墜,刀刃只指心尖。一隻手一把拉起孩子,叫那小小的身軀在她懷裡顫抖。淚如雨下,連綿不絕。
火舌衝破屋頂。她抱起孩子就跑。跳出窗子是北坊的長街。艷陽當頭。她抬眼,看見裁縫鋪里火勢滔天。許多街邊百姓呼喊著,要去救那些繡品。扭曲的熱浪里,錦緞上的金鳳,朝她張開了妖冶的巨口。
——她何止不惜命。
如果有敵,她就殺敵。如果遇山,她就移山。
如果她看見深淵,她就要往深淵裡去。她此生都不會回頭。
袁記裁縫鋪失火這條消息,傳到僧錄司的時候,離晌午最烈的日頭,僅僅過了一炷香。紅姑正在熱一盞茶,聽見這條消息,心裡倒是微微一動。一個時辰前,裴訓月又說去八鮮行挑魚了。從八鮮行回來,必定路過袁記。紅姑眼皮子不斷地跳,惴惴不安中,卻看見宋昏神色緊張地來尋她。
「裴訓月呢?」他竟然直呼其名,緊緊搖住她肩膀問。
「我......我不確定,她說她去了八鮮行......」
「你不確定?你不確定,那侯府要你們保護她有何用!」宋昏氣極反笑,他奪門而出,取了裴府的流金鬃就收在自己胯下。流金鬃拼命地跑,他在赫赫炎炎里幾乎喘不過氣。短短的一段路像走了一輩子那樣長。他死過一回,苟活到如今。可她呢?他們會放過她嗎?
跑過一個街頭,他就看見她了,風塵僕僕地裹著一件燎了灰的大氅,懷中抱著一個小孩子。砰!像紅日在頭頂倏地爆炸。他一下被這光刺得睜不開眼。背後是巨大的利運塔廢墟。震天的工奴號子中,他去望她。
心像瞬間沉進海底。
她沒有出事。她全須全尾地站著。可那比出事還可怕。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。她看見了。他知道她看見了。
若說這李梁王朝的第一位太子,名承旭字繼昀,七歲擅劍,十歲賦詩,文治武功,更勝其父。時人盛讚說沒有他學不會的東西。可他自己知道有兩樣。第一,他學不會他父親的字。第二,他學不會直視裴家的小妹妹。
那小女孩容顏勝雪,笑聲如鈴,朝他一望他就心如擂鼓。他只比她大幾個月,情竇卻早開了好幾年。他記住她的小字,在心底念過至少一萬八千遍。
這兩件學不會的事,李繼昀於是多年反覆練習。他要向父親一樣為生民立命,為天地立心,萬世開太平,他要娶裴家女為太子妃。他覺得這是長大成人後再自然不過的兩件事。只要熟能生巧,功夫不負苦心。他意料不到,他的性命終結在十六歲的一場旁窺。他早該死了,他早就該死。他苟活又苟活,將自己臨摹過的千萬幅父親的字都撕碎。
他小時候學不會的事,這輩子都不會學會了。他看見裴訓月朝他走過來,依舊心如擂鼓不絕。他見她第一眼就心跳,北坊的衙門裡,他打著飽嗝,是生怕旁人看破自己慌張,他正眼瞧她,是因為多少年夢裡苦盼終得再見。
「你一直都知道,是麼?」裴訓月問他,輕得像馬上能碎在這烈日炎炎下。
你問我知道什麼呢?是問我知不知道這李梁王朝看似海清河晏其實早就蟲蛆附骨,還是問我知不知道大梁權貴明禁幼女暗豢孌童。還是問我知不知道人賤如螻蟻,性命三六九等,八議貴族上不至死,平民百姓訴冤無門。多少家庭分崩離散。只為那權貴的惡癖!床榻的暫歡!軟弱的賤根!只能在孩童身上發泄的權力!
「你問我知不知道什麼呢,盤盤。」
他叫她小字,從來溫順。一點聽不出這小字本身百步九折縈岩巒的氣勢。裴訓月的雙唇顫抖著,一雙手遙遙地伸出去,她終於抓住了他的毛領。他溫順地低頭,任她死死揪住她的衣襟。胸口逐漸喘不過氣來,他聽見裴訓月咬牙切齒:「宋昏,你果然是他……你一直騙我,李繼昀——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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