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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非要拿大清律出来,说你可以娶小老婆,我阿婆也不过一个小老婆,我无话可讲。可甭管什么制度,总有人想好好谈感情,你对不对得住她的一片痴心?”
凌彦齐走过去搂着她的胳膊,低声劝慰她:“别太伤心了,我不出轨。”再看郭义谦被孙女的话呛得难看的脸色,便造个台阶给他下,“爷爷要是真不觉得自己有错,就不会来这儿了。人已经走了,这些话说出来,就算打开你们爷孙俩的心结了。”
“对我说没用,对我阿婆去说。”司芃突然起身,拉开吊趟门冲到院子里,拿起一把园艺用的铁锹,跑去玉兰树下挖土。
凌彦齐探半个身子出来看,看一眼就退回去和郭义谦说:“爷爷,我站你这边,她说话一向没大没小。她现在在挖土,再多忍半个小时就好。”
郭义谦脸上僵硬的神情渐渐和缓下来,问道:“小混蛋说话一向这样?”
“对啊。”凌彦齐推他出客厅,“敢跟我妈对吼,也敢和你吼的,也就只有你家这位小混蛋。不过你放心,有我在,一切都可控。”
他神情还挺轻松,好像早就意料到司芃的反应。真是被他骗来了,骑虎难下,郭义谦看他两眼,道:“卢思薇怎么养得出你这种儿子?”
把郭义谦推过去,凌彦齐蹲下来看着司芃,他明知故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我把阿婆和妈妈的骨灰埋在这里了。”
“哦,”凌彦齐点点头。看天色黑了,找卢奶奶要手电筒照着,再拿过一把铁锹,帮着铲土,“埋得深不深,要不要多叫一个人来帮忙?”
“不用。你去把彭光辉叫下来,他昨天还问我这件事。”挖着挖着,司芃又掉眼泪。凌彦齐帮她擦掉,温言温语地劝:“司芃,没事的,虽然隔了五年,但是该回来的,都来了。”
不止彭光辉下来,卢奶奶和徐瑞德也站在院子中央。卢思薇听说郭义谦被凌彦齐哄来小楼,也赶过来瞧。正好见到两个深褐色的长方形盒子从树下挖出来,上面的土块拍掉,露出密封的胶带,凌彦齐用剪刀沿着边隔开,从防水袋里将骨灰盒捧出来。
一左一右摆着。司芃轻声说:“棕色是我妈的,黑色是阿婆的。”
五年后,它们终于重见天日。
司芃却穿过时光隧道,回到五年前她埋下骨灰盒的那一刻。她望着眼前的父亲和外公,声音冰冷又尖锐:“她们死时,都不喜欢外人在跟前,所以,走得都很孤单。她们没有交代我做什么,是我始终替她们不甘心。如果真的曾经爱过,移情别恋也没关系,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?因为愧疚?因为丢脸?还是觉得她们死了,就能把你们的丑陋一笔勾销?”
她望向彭光辉:“我离家出走,我以为你好歹要找一找。没有。就算是龙哥藏了我三个月,三个月后我不回到定安村了,很难找吗?还是你放弃得太快?就算你得了癌症,被软禁,顾不上别人,前面两年半呢?”
彭光辉低下头,他并不意外司芃会追究他过去的无情和侥幸。事情了了,他总要面对来自女儿和自我的审判。
司芃再望向郭义谦:“我以为就算你是天王老子,不肯亲自来,那总会派人来扫个墓吧?没有。我藏了五年的骨灰,没有人发现她们还没下葬。”
无数个深夜里那些自我劝解、自我宽慰的绝望,今夜从司芃每一个汗孔里钻出来。“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,我很小题大做?也许是吧。我这种无用的人理解不了你们,不懂你们的时间太宝贵,不懂你们在追求成功的路上,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生意要谈,合同要签。你们的前途太……光明了,所以实在分不出一丁点的时间和心神,给那些被你们抛弃在过去的人。”
郭义谦从未被人这样长篇大论地教训,想打断她的话:“小芃,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抛弃……”
“就是抛弃,”司芃朝他吼,“没有抛弃的话,怎么会想不到她们在受苦!你以为阿婆跟你离婚,是不爱你了?是因为太爱你,受不了你在外面拈花惹草。她回国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受什么苦,绝不向你求援,不是因为她觉得和你无关,是因为她恨你。她到死都在等你一声对不起。做错了事要道歉,没人教你吗?她只要这三个字就能原谅你,天底下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吗?”
她越说越激愤,也就只有凌彦齐敢过去抱着她:“好了,司芃,这些事情都过去了。”
不,彦齐,你不懂,从来没有过去,不是有了你,我就会忘却她们的痛。
她的阿婆和妈妈,从不肯将痛苦现于人前,从不会想着要去咒骂、报复。她们对亲爱的人始终抱有奢望,然而这奢望渐渐成了生命里残留的微弱烛光,终究灭了。她们便是带着这样的绝望,离开人世。
司芃必须说出来。她等了这么久,才等到他们光临小楼。她要一次性地,为妈妈为阿婆,把这些痛苦宣泄出来。不管他们愿不愿意,他们都必须看到。哪怕不能感同身受,一半也好,十分之一也好,她要让他们痛快的人生里,也有那么丁点的不好过。
“我想了很久,想到今天才明白,你们一个不敢在她们面前出现,一个不肯用心找我的原因。因为你们是懦夫,有权有势、高高在上的懦夫。因为你们不会受到惩罚,自然也不会诚恳面对犯下的错。”
“你知道我恨你,恨你背叛我妈,恨你瞒着陈洁的事。你担心我带着旧日的阴影,在你的新家庭里掀起波涛,所以你轻易相信她们的话,让她们牵着你的鼻子走。”
“而你明明清楚你带给阿婆的伤害,你不敢面对,你知道挽不回,索性就不做任何努力。你以为补偿在我身上,就能弥补曾经的绝情与冷酷吗?”
司芃把这些话拆成一个一个的字,当武器掷过去。她只有这个武器,因为他们不是仇人,是至亲。也只有在这栋小楼,在这棵玉兰树下,才能成为战场。她想收复爱的失地,为她的阿婆和妈妈。
大家都不说话。风呼呼刮来,树梢间的叶子“沙沙”晃动。
郭义谦脸色沉郁,手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,发力想站起来。大家都在疑惑他想做什么时,跟随多年的徐瑞德第一个明白过来,快走两步,想捡起地上的骨灰盒。司芃腿往前一伸,挡住骨灰盒前。
徐瑞德弯腰在那里,进退两难。郭义谦摆摆手:“一边去吧。”
医生和护士过来扶一把,终于把郭义谦这把老骨头撑起来。卢奶奶把自己的拐杖递过去:“老爷,小心点。”大家都看出来了,从不落人下风的郭义谦是真的老了,今晚得败在这个不肖子孙手上。
要是正常人,这两米的距离不过三四步,郭义谦颤悠悠地走了十一步。他走到司芃跟前,祖孙之间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。他有一米七八,人虽老了,背却一点不驼,看司芃时视线微微向下:“让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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